克里米亚“脱乌入俄”的法律程序经由公投和入俄谈判,以及随后的条约签署及批准,已经在事实上完成,尽管其程序和结果并未得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承认。目前,围绕该问题的国际争议还在继续,美俄之间的口水仗依然在进行,但克里米亚归属进程中的一些特点非常值得深思。
首先,在国际政治层面,现实主义理论的地缘政治视角依然处于最核心地位。
二战结束以来,很多自由主义者宣称制度的进步、法律的完善和经济全球化将会构建一个不同于过去权力政治的时代。在这个新时代,如同托马斯弗里德曼所说,一些重要的力量犹如一台台功率强大的碾平机,轰隆隆地压平了这个世界。各国被彼此之间的经济利益联结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而会倾向于和睦相处。大国领导人的强权政治冲动将被全球化所驯服。基于地缘政治的权力争夺将让位于经济一体化带来的利益和谐。然而俄国兼并克里米亚再次证明,在这个全球化时代,现实政治(Realpolitik)依然在发挥核心作用。
与西方国家的经济一体化并未让俄国放弃与克里米亚三百多年的历史渊源和基于地缘政治的现实主义思考。美国务卿约翰克里将俄罗斯兼并乌克兰视为“出现在21世纪的一种19世纪的行为”。而地缘政治学家罗伯特科普兰却说:“克里所说的‘19世纪’继续存在,并将一直存在。忘掉世界是平的。忘掉技术是伟大的民主推进器。忘掉国际法的细节。领土以及与之相随的血缘纽带对于我们之所以是人类至关重要。”“我们眼下所见的一切正是地理的报复:东西方争夺对乌克兰这个缓冲国的控制权。”“世界正重新将小学的地图作为出发点来了解历史、文化、宗教和族群——更不用说就贸易路线和自然资源进行的权力斗争。”现实主义地缘政治理论家认为,国际行为是由某些基本上无法改变的因素所决定,例如地理位置、气候条件、资源状况以及人的本性等。国家位置自然影响着其国家能力及其对外政策方向:地理决定了各国的选择,也限制了可供选择的对外政策方案。乌克兰位置太靠近俄罗斯腹地,以至于俄国任何一届政府都无法坐视乌克兰彻底倒向西方,无论是在沙皇时期,还是在民主时期。而克里米亚作为通往黑海的桥头堡、沟通亚欧大陆和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会合点以及俄黑海舰队的驻地,更是俄罗斯难以割舍的战略要地。简而言之,乌克兰的地理位置会让俄罗斯利用每一项地理和语言优势来削弱作为一个国家的乌克兰。克里米亚的地理位置则决定了俄罗斯必然利用每一项地理、种族和语言优势来施加其主导性影响,以及每一个机会来重新兼并。对一个试图维护大国地位的俄罗斯来说,这似乎没有选择。
其次,民族国家认同依然非常重要。
全球化带来的影响之一是国家认同的降低。经济的全球化和政治权威的分散化,造成人们的认同更加趋向于多样化和多层次。对某些人来说,对国际组织、国际法或跨国宗教等机构和政治实体的认同,已经超过了对国家的认同。在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认同在国际体系中带来更多的民主,并且导致世界向着一个更加“扁平”的方向发展,就像在欧盟内部所发生的那样。然而,从全球范围来看,我们可能过度扩大了国家认同的衰落。在一个依然由民族国家组成的世界中,对民族国家的认同依然是最为强大和有力的认同。
在克里米亚事件中,俄罗斯并未采取赤裸裸的武力威胁,而是打民族国家的认同牌,通过“保护”俄罗斯族和“说俄语的”其他民族来增强兼并克里米亚的“合法性”。在很多国际问题中,国家在制定外交政策时,不太愿意考虑民族国家认同问题,因为它难以精确确定范围,也会影响基于权力的现实政治思考。例如在伊拉克战后重建过程中,库尔德人的民族国家诉求几乎很少被顾及,更不用提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然而,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民族国家认同在很多地方依然是强大的行动动力,既可能成为实现或维护国家统一的黏合剂,也可能成为摧毁多民族国家的火药桶。克里米亚经由公投脱离乌克兰、并入俄罗斯的举动,事实上鼓励了一些国家的民族统一运动和某些少数民族的独立运动。特别是在一些原殖民地国家和地区,殖民主义时代的国界线并未充分尊重当地的民族地理构成。很多地方都存在跨国民族,理论上都可以成为某些国家寻求主权要求的借口。当这些统一或收回故土诉求,以及民族独立诉求,与关键的地缘政治利益相结合时,就会形成强大的不稳定因素。这种诉求的破坏力量既可以从历史上法国和德国围绕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争夺中看到,也可以从冷战后科索沃独立过程中的杀戮与轰炸中看到。克里米亚的民族国家认同问题导致的脱乌入俄无疑是对这一行为的背书。因此,未来类似行为可能会在其他地方出现。这些行为有可能是和平的,也有可能是暴力的,不利于国家领土主权完整和地区稳定。
再次,对地缘政治利益的偏好与对国家原则的坚持相统一。
在克里米亚危机中,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美国高举“维护乌克兰主权完整”的大旗,俄罗斯反而举起了“保护俄罗斯裔人权”的旗号。这不得不让人思考,如何在维护地缘政治利益和坚持国家原则上实现平衡。毫无疑问,美俄两国的政策虽然不同,但出发点却都是维护各自的地缘战略利益,其所倡导的原则也根据实际需要进行调整。
总之,克里米亚问题尚未最终尘埃落定,其影响也将继续。围绕克里米亚归属问题所引发的地缘政治、认同、国际法、国家原则等争议还将继续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