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甲骨占卜活动具有宗教一政治双重属性,卜辞研究为话语实践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范式。商王所主持、参与的祝祷贞卜等巫术仪式,既是商王政治意图的重要载体,又是其政治活动的组成部分。商王的王权是其权力具现而成的“结果”;神权,或说其在巫术仪式、宗教祭祀中的神圣地位,才是其权力的“起源”。从早商而至晚商,五百余年的商代史绝非对某种规则、范式的反复阐释和循环重塑,它具体投影着一个早期文明在通往帝国之路上对制度、权力最初的探索。今天的我们过分熟悉它最终架构成的,有关帝国和王权的叙事系统,将站在历史终点所达致的观念和结论,投射在它起步和萌发的源头;忘记此刻历史的叙事尚未成立,合法性的论证不曾开始,“文明”之中正孕育着万千种可能的路径。
殷商时期,一方面“国家”方具雏型,商人还在探索与诸部族之间的权力关系;另一方面此时的“宗教”尚缺乏观念和组织上的稳定性,既不存在具有清晰面目的“神”,也因而不存在“先知”和“代言人”这样明确受权于“神”的宗教领袖。占卜活动的主体是以商王为核心的“贞人集团”,其中贞人的身份、职能存在着历时性的变迁,与王权的进退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以至于贞人集团最初在咨议政治中相对独立的地位,通过“巫史”这一职业传统,为春秋史官提供了独立的、批判性的话语权力,并最终构建起有关士人品格与“道统”的叙述,这是潜藏在原史文本之下,一条隐秘的历史线索。
此外,殷商甲骨卜辞与彝器铭文这类文字材料,为我们研究文学的起源提供了宝贵的参照。卜辞字句缀连成文,虽多为断章,却蕴含了句法、章法的最初形貌。据此,学界对“殷商文学史”的提法也呼声渐高。对于以殷商甲骨卜辞和金器铭文中的文字文本材料,我们的研究大多建立于古文字学者的既有成果之上,因而有幸进行释读之外的文学层面考察。但卜辞与和铭文虽为文本遗存,却常常欠缺审美意义上的“文学性”,也很难说卜辞作者具有对修辞技巧的主观追求。但是,作为具有明确功能性的文本,卜辞与铭文所承载的宗教色彩、文化功能又是“文学性文本”所难望其项背的。因此,使用文学研究专擅的话语分析方法,对卜辞铭文文本进行精读和细读,有助于深入理解殷商书面文献对文学史而言的起源性意义,并揭示前文学时代的文化、思想线索。关乎历史而无涉历史真实,关乎修辞而无关修辞审美,尽量在现存文本材料的基础上探索上古文献体系的生成过程和文化机制,对“殷商文学研究”而言,这应当是一种有益的价值取向。
如果将甲骨卜辞视作一种产生于甲骨占卜过程中的文本,那么占卜和刻写活动也可被看作一种早期的文献活动。在此基础上,占卜刻写的程式规范可视为一种原始的文献制度;卜辞话语的创造者与书写者,就是文献的生产主体。在这样的观照下,卜辞创作主体在有商一代的分化和演变,在话语实践过程中具有重大的转折意义。因此在将卜辞文本纳入文学研究视野时,应当注意对其仪式语境的考量,具体到研究方法上,就是充分重视文本的刻写位置、行款连续性,将它们视作文本的构成要素乃至修辞手段。本文对部分特殊占验辞所作的分析,即是对上述方法的尝试。(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原文标题《从贞人话语看早期记录上的修辞》)
]]> 2019-06-18 1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