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古称巴蜀,江山秀丽,人文荟萃。自汉景帝时文翁治蜀,兴办学校,蜀中子弟接受与中原相同的教育,文学及文化事业由是为世所知。自汉至宋,蜀中文学大家辈出,如西汉时的司马相如、扬雄,唐代的陈子昂、李白,五代时的西蜀花间词人和宋代的三苏,均为文学史上的翘楚。
然自南宋后期始,蒙古将攻蜀作为灭宋的前哨战。蜀地遭近半个世纪的战争荼毒,世家大族、知识人士纷纷举家外逃,远走他乡,天府之国遭遇前所未有的人才危机,其中尤以文化人才的流失最甚。这种流失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直接造成了当蒙元统一江山之后,蜀地面临读书种子极度缺失的状态。以邓绍基《元代文学史》为例,书中作为专条介绍的杂剧、散曲、诗文、南戏等文学家,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能称之为蜀产的人,只有介绍虞集时说他“祖籍仁寿(今属四川)”,“宋亡侨居临川崇仁”。算是跟四川沾边。
终元一代,蜀地百年文学不彰,文苑一片荒芜,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有趣的是,在元代文学史上,与此相关联的,却出现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南宋后期出川流寓江南的世家大族、知识人士中,其第二代、第三代子弟,即那些读书种子,日后成为文学或学术大家的却大有人在,如虞集、牟巘、邓文原、张、谢端等等。尽管这些人终其一生并未在蜀地生活过,但因其先辈为蜀人,各种史料记载往往标明其先世或籍贯为“蜀”,故我们不妨称他们为蜀籍人士或蜀籍文学家。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简称《钱志》)卷四“集部”中著录的蜀人有:牟巘、张、邓文原、蒲道源、虞集、宇文公谅、程郇、支渭兴、王安民、杨如山、师馀、任诏、王元明共13人。其中蒲道源出蜀后徙居兴元(今陕西汉中),支渭兴生平行迹主要在四川、云南一带,均未流寓江南;王安民、任诏、王元明三人仅知其为蜀人,不能确定他们迁居江南,故不属本文论述范围。见于《钱志》经史子三部著录的,也有13位蜀人,其中仅黄泽、谢端、刘有庆父子能确认是先世居蜀、后流寓江南并有诗文传世的蜀籍人士。
在以上符合蜀籍文学家定义的人中,以虞集、牟巘最具代表性,他们自幼所受教育、其文学与学术渊源,都与蜀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他们的诗文中,往往流露出浓烈的蜀地之思;在文章署名、诗集命名上,也打上了强烈的对蜀地认同的心理标记。本文主要以他们二人为研究对象,对其先世行实、生平著述及家族中其他诗人进行考索,发掘其诗文创作中的思蜀情结,以见发源于蜀地的读书种子在文学上的杰出贡献,或可弥补蜀地文学不彰的缺陷,并希望对研究元代文学有所裨益。
虞集 虞槃 杨椿 虞堪
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人称邵庵先生。据赵汸所作《邵庵先生虞公行状》和欧阳玄所作《虞雍公神道碑》记载,虞家先祖最早可追溯到唐太宗时的虞世南,世南陪葬昭陵,子孙遂为雍人。六世传至虞殷,官蜀之仁寿郡,因家焉,遂为蜀人,时在唐僖宗中和年间。传九世为南宋的虞允文,官至左丞相,封雍国公,赠太师,谥忠肃,《宋史》有传。又传四世至虞汲(虞集父),官黄冈尉,自此离开蜀地,时在宋末。虞汲夫人杨氏,亦出自蜀世家大族。其父杨文仲,官工部侍郎、国子祭酒,世以《春秋》名家。从弟杨栋,官参知政事,并以濓洛之道自任。咸淳间,杨文仲守衡州,德祐元年(1275)守漳州,次年趋岭外,虞汲均随之同行。咸淳八年(1272),虞集出生于衡州,其后跟随家人流离闽广。元至元十六年(1279),杨文仲追随宋帝?赴海以死,虞汲北还,归葬文仲于长沙。又五年,虞集随父母迁江西崇仁。
虞集出生、成长于宋末战乱之中,幼年所受教育,皆其母杨氏得自乃父杨文仲及从父杨栋之学,居湖湘时又多以蜀人为师。虞集《送赵茂元序》云:“集与舍弟未髫龀,先君携之避地岭海,诸书皆先亲口授。十岁至长沙,始就外傅,从祖父秘监公必使求诸乡人教之,犹守此法也。”[2]秘监公为虞应龙,宋末官雷州知州,入元与修《大一统志》,官至秘书少监。“必使求诸乡人教之”,可知虞集学问根柢源自蜀学。
“宋之将亡,蜀先被兵。其世家大族狼狈奔走,仅保遗息于东南。内附以来,日以衰微,忘其所自者众矣。”虞集没有“忘其所自”,从出生到长大直至晚年,没有一刻忘记过故乡。他写诗作文均署“蜀虞集”,并自号青城老樵,即为明证。而在他的诗中,也总是充满了一种浓厚的蜀地之思,这种故乡之思又每每与怀念先世、系念家族紧紧联系在一起,下举二例:
虞集故乡仁寿县东南有更生寺,是虞集五世祖虞允文为其父虞祺建。当听说更生寺前新长出竹子,虞集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连作《仁寿寺———生瑞竹有怀故园四首》以表其急切归乡之情,其二云:“闻道故园生瑞竹,令人归兴满江干。扁舟不畏瞿塘险,匹马谁云蜀道难。杜甫溪头花匼匝,孔明庙里栢阑珊。新堂题作归欤字,定得临江把钓竿。”虞集又有《赋金鸭烧香》一诗,诗前小序云:“先丞相暨秦国夫人墓上枯桑驻乌羣,以孝感所致。雍公有《辨乌赋》答公所示诗也。近年来更生大悲阁先公祠前生竹一本,中间两枝,合而后分,乡人以为集当归之祥。”可见故园山水、先世遗迹对他的感召力。
延祐三年(1316),虞集奉诏代祀西岳,曾回家乡仁寿,作《到先垄为墓人书》诗云:“未忍他乡作故乡,故因使骑入陵阳。乡人共讶声音似,客路疑将鬂髪苍。亲老长怀乡里思,孙多宜置墓田旁。治生自可依诸葛,数顷膏腴八百桑。”离去时又作诗:“还乡思速去乡迟,王事相縻敢后期。里父留看题壁字,山僧打送舍田碑。胡桃笻竹南方要,卢橘枇杷上国知。此日君亲俱在望,徘徊三顾欲何之。”
其他还有如《题商德符画》“每爱商公写蜀山”、《题王庶山水》、《张道士蜀山图》、《题秋日蜀棠》、《壬申芝亭春帖子》之一、《保同监邑送桑本》、《家兄孟修父输赋南还》、《画鹤》、《留别叔父南山翁三首》、《与刘翼之》等诗,都可以看出这种浓厚的思蜀之情。
虞集是元代最负盛名的诗人、文章大家,元时即有五种诗文集问世,分别是:《道园学古录》五十卷、《道园类稿》五十卷、《道园遗稿》六卷、《伯生诗续编(又题伯生诗后)》三卷和《翰林珠玉》六卷,今均存,其中诗1500馀首,文900多篇。2007年,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王颋点校本《虞集全集》,收罗颇称完备,但虞集诗文仍有辑佚空间。
与虞集有关系的家族中人并有诗文传世的有虞槃、杨椿、虞堪三人;虞槃传世文章仅两篇,故从略。
杨椿,为虞集母亲外家后人,《姑苏志》卷53有其小传:“杨椿字子寿,其先少师栋由蜀来吴,遂为吴人。椿少聪敏,读书过目成诵。及壮,试于有司,屡黜而志益厉,尤好为古文词。丙申岁,元总兵参政托音时守吴,辟椿为参谋,俾守娄门。甫二日,张士德寇郡,兵至门下,众溃去。椿独擐甲胄持弓矢匹马突入以御之。身被数枪,度势不支,且大骂。兵以戟裂其口,血被体,骂不絶而死。”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载:“椿字子寿,蜀人。博学能诗文,以举子业为大师。淮张兵入平江,巷战而死。吴兴张文蔚作《杨参谋诔》。”丙申为至正十六年(1356),这一年杨椿为抗击进攻苏州的张士德而被害,张文蔚为此作诔颂之。诔文明时辗转流入吴宽手,吴宽撰有《跋所录杨参谋诔后》记得文经过,叹息“椿之事虽载郡志,知者尚鲜。予幸此篇出于破箧故纸中,将假此请于儒林诸公题识其后,以暴白椿之死事”;并云:“椿能文,予又从玉汝得其作吴人金伯祥《瞻云轩记》附于后,且以见文士之能死义,《诔》所谓‘通经执义,奋不顾身’者也。其字子寿,先世蜀之眉山人,为少师栋之裔,后徙居吴。文蔚字懋实,吴兴人。”
《全元文》辑录杨椿文3篇,但他为虞堪辑编的《道园遗稿》所作序未收入;《元诗选癸集》庚集录其诗3首,《石渠寳笈》卷32尚存七绝1首。
虞堪,字克用,一字胜伯,号青城山樵。隠居长洲,明洪武中曾任云南府学教授,好学有文。“家藏书甚富,手自编辑,尤重雍公遗文,虽千里必购得乃已。好为诗,兼能写山水。”
堪为虞集从孙,与虞集一样,其思蜀之心于诗文中班班可见。四库馆臣言堪“隶籍长洲”,而集中有多首诗“于蜀有故乡之思”;“考《宋史》,虞允文本蜀人,而虞集亦毎自署西蜀。堪于允文为七世孙,于集为从孙,意其流寓长洲而于蜀仍往来未絶欤?”虞允文所佩古剑,后传至堪处,虞堪为此请杨维桢、倪瓒、陈惟寅、秦约等题诗,并装订成册;后又得虞集画像,也使人装裱并请郑元祐、潘纯、陆行直、苏大年等题诗。古剑、画像和两本诗册遂成为虞堪的传家宝。虞堪平生还努力搜集虞集诗,后编成《道园遗稿》,得诗700馀首,刊刻于至正中,诚为保存虞诗之功臣。
虞堪有《鼓枻稿》、《希澹园诗集》传世,二者内容大体相同。诗中忧时感事,馆臣誉为“古体气格颇高,近体亦音节谐婉”,“惟七言律诗刻意欲效黄庭坚,而才力浅薄,终不相近,然大致婉约秀逸,颇饶情韵,无当时秾艳之习,亦可谓娟娟独立矣”。《希澹园诗集》中多有思念蜀地之诗,试举三例:
三年不作画,一画旅愁生。家山万里隔,蜀道正难行。蜀高山且远,瞿唐水复险。别来记得春水深,此日欲去风尘满。风尘满如何,成都西南愁翠蛾。蛾眉愁损人未归,杜鹃啼血朝朝飞。杜鹃飞,向何处,江南三月春,十日九风雨。每同谢朓看青山,安得草堂留杜甫。君不见,杜甫悲歌一世豪,南奔北走何其劳。南奔北走何其劳,许身稷契愚且高。——卷一《自画关山行旅图因制画山曲》
吾乡青城千万里,山可樵而水可渔。别来不觉几更改,两乌巢树还愁予。只今浪迹纵萍梗,仰观俯视空趦趄。何当归来老其下,白日躬耕夜读书。——卷一《山居图》
西蜀青山青似眉,连云芳树杜鹃飞。垆头酒熟樱桃过,万里桥西人未归。——卷三《西蜀二首》之一
其次,《岩居高士图歌》、《三峡谣》《旅怀》、《忆锦官》、《送张士皋归闽中》、《次韵陆高士见寄》等诗,也流露出浓厚的故乡之思。
牟巘 牟应龙
牟巘(1227~1311),字献甫(献之),先世蜀之井研人,父子才徙居湖州(今浙江吴兴)。擢进士,累官浙东提刑、大理少卿,以忤贾似道去官。宋亡不出,与子应龙、应复,一门父子自为师友,讨论经学,切磨义理。善诗文,王士祯评其诗“有盛宋时坡谷门风,题跋亦如之,杂文皆典实详雅”。
牟应龙(1247~1324),字伯成(成父),号隆山,牟巘长子。咸淳七年(1271)中进士。时贾似道当国,欲引之,不受。及廷对策,极言当时国势危急情状,考官不敢置上第,调光州定城尉。宋亡,留梦言招之,不出,与父牟巘、弟应复闭门切磋学术。后因家贫,出为溧阳教授,晚年以上元县主簿致仕。有《隆山牟先生文集》,不传。
牟巘《陵阳集》之命名,明末胡震亨认为是指牟氏徙居地吴兴。《唐音癸签》卷16“陵阳”条云:“《城冢记》:吴太子和,陵在吴兴郡城北西陵山,故吴兴旧有陵阳之称。——宋牟巘寓居吴兴,因名其诗曰《陵阳集》,今人多不知之。”其后吴景旭《历代诗话》因之:“乌程北二十一里为西陵山,吴太子孙和葬此。——而吴兴郡城在其南,故以陵阳名之。——牟巘寓居城南,因名其诗为《陵阳集》,皆谓此也。”因吴兴有陵阳之称,牟氏又寓居此地,胡、吴即云其集取名于是,此说显然是皮相之见。元人程端学在为巘父作《牟清忠公奏议序》时即云:“公讳子才,字存叟,蜀之陵阳人。”四库馆臣对此也有很清楚的解释:“牟氏本蜀之井研人,世居陵山之阳,至子才始著籍湖州。其以陵阳名集,盖不忘本。”另一旁证是,北宋韩驹(字子苍)也是蜀之井研人,其集亦名《陵阳集》。牟巘有《跋韩子苍帖》,云“某家与公同郡”,并称韩“有《陵阳集》行于世”,则知其以“陵阳”名集,与韩驹完全相同,均是不忘家乡之意。巘子牟应龙以“隆山”为号并名集,与乃父同一机杼,也是以故乡命名。
牟巘一门三代,立朝巍巍有大节。巘父牟子才,嘉定十六年(1223)进士,理宗朝官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以刚直著名。曾因直言对策忤史弥远,仅得洪雅县尉小官。淳祐七年(1247),以国学博士言事,又因忤宰相郑清之去国。巘官浙东提刑、大理少卿,以廉靖仁厚称,后也因得罪贾似道去官。子应龙中进士后,贾似道欲以处之高第拉拢,拒之。调光州定城尉,人或惜之,应龙不以为意。入元,留梦炎许以翰林,应龙不为所动,留梦炎愧之。
牟氏学有根柢,巘父牟子才早年从魏了翁游,所交皆当代鸿硕,巘及诸子无不仰慕其风。程端学作《陵阳集序》称:“巘博学实德,为时名卿。天下之书无所不读,古今典礼无所不考,其源出于伊洛,其出处有元亮大节。故其发于文章渊源雅淡,从容造理,其法度之妙,盖有与欧曾并驰,而其实则吾道之言也。天下后世,当有慕其人而爱其文,诵其文而想见其人者矣。”宋亡后牟巘闭门不出,达官显人过吴兴者,必至巘家拜见,得一言,终身以为荣。应龙母邓氏,为太史李心传外孙女。李心传,字微之,陵阳人,南宋史学家。曾官工部侍郎,著有《建炎以来系年要録》二百卷。应龙早年犹及见心传,家学渊源,奠定应龙史学基础。“先朝文献渊源之懿日以旷远,时人无能言者,或妄言以自诡,辄牵合无据。先生(指牟应龙)道其官簿族系、月日乡里如指诸掌,盖非直其强记如此,亦故家习熟见闻而然也”。巘卒,“学者有所不知,必之先生而考质焉。先生于前朝制度之损益,故家文献之源流,历历如指诸掌”。应龙为文长于叙事,“沛然若江河之决,不极所至不止,时人以为似眉山苏氏”;“时人求其文者车辙交于门,以文章大家称于东南,人拟之为眉山苏氏父子,而学者因应龙所自号,称之曰隆山先生”。
牟氏不忘蜀地,“居吴兴三世矣,而风致犹故乡”,并每每因观书画而兴蜀地之思,下举三例:
汉川影落鹦鹉洲,金山钟到多景楼。老龙几载卧寒碧,中间不断万古流。晚来雪浪大如屋,澎湃舞我一叶舟。舟移岸转知何处,离离烟草令人愁。说与渠侬莫倚柁,转帆别浦盍少休。此图此景俱可惜,展玩不足空白头。家在江水发源处,何时还我旧菟裘。——《陵阳集》卷三《长江图》
此东坡公凤翔签幕时与其从叔书也。——是时老泉被命编修礼书,留京师,书中云“屡得编礼书”是也。此书后题三月初五,距十九归府时仅半月。凤翔去蜀颇近,家问不绝,犹有以叹,而况吾侪流落羁旅万里外,回首故山,可胜凄然!——《陵阳集》卷十七《跋周卿所藏坡帖》
东坡翁赋此词送其乡人,复自书而遗之。——“故山应好在,孤客自悲凉”之语,诵之凄然,使人益重故乡之思也。——《陵阳集》卷十七《跋东坡帖》
牟氏系心故乡,其联姻也往往将目标锁定蜀籍。前已说,应龙母邓氏,为蜀之陵阳人李心传外孙女。至应龙,“娶杨氏,奉直大夫知邵武军恪之女,先先生五十二年卒;再娶程氏,朝奉大夫将作监绳翁之女。杨、程,皆眉山诗书故家也”。杨氏无考,程氏祖上眉州人,曾祖始出蜀,寓居湖州。程氏有弟名郇字晋辅,也是见于《钱志》著录的蜀籍人士。应龙卒,程郇特意找到仁寿同乡虞集,请其为应龙撰墓碑:“先生之志云:‘某惟家世仁寿,与先生同乡里,门户略相望,先生少先太史一岁耳。先生幸不鄙弃,托之以言,是有以处某矣。’”虞集因此撰《牟伯成墓碑》。
由于牟氏如此强烈的思蜀情结,虽三代寓吴,时人在论及其祖孙学术文章之成就时,仍将其归之蜀地传统。程端礼颂牟子才云:“余读陵阳牟景阳大父清忠公奏议,未尝不叹蜀人之文之美至于斯也。盖蜀自汉已能以文擅天下,司马王扬开其端,一变于苏氏,再变于魏文靖公。文靖学程朱学,硕大光明,掩前闻人。清忠则学于文靖者也,又能以其践诸躬者格其君,自朝廷宫掖、贿相权奸、宦官宫妾,言人之所不能与所不敢,其君不改不止也。故终理宗世,宋能以危为安。且未尝高谈性命而略事功,未尝有意为文人之文而文特妙,所谓蜀文变而益美者欤?此有志之士愿为执鞭而不可得者欤?”黄溍赞牟巘父子则云:“若昔宋东都盛时,眉山苏氏父子出,而蜀之文章被于海内。渡江后疆圉日蹙,衣冠流散,而蜀之文章萃于东南。及其既久也,百年之遗老相继沦谢,而陵阳牟氏父子,遂岿然为蜀士之望。以耆年宿德擅文章之柄而雄视乎东南者,大理公一人而已。隆山先生,大理公之冢子,能世其家业而不陨者也。”有感于此,黄溍不禁叹曰:“呜呼!坠绪茫茫,千钧一髪,剥果不食,萌芽方新。斯文之未丧,岂但为蜀士之幸乎?”
牟巘有《陵阳集》二十四卷,今传。应龙亦有文集,殁后由其子牟必胜汇聚收集,必胜曾请黄溍作序俾刻诸梓。此集《钱志》未见著录,惟黄氏《隆山牟先生文集序》留下些许消息。《全元文》13册辑录牟应龙文5篇。
籍贯、家世与虞集、牟巘父子大致相同并可称之为蜀籍文学家或学者的,还有下列诸人:邓文原(1259~1328),字善之,一字匪石,先世居绵州之彰明(今四川江油南),其父邓漳避蜀兵乱徙钱塘,遂为杭州人。入元官至国子祭酒。有《巴西集》、《素履斋稿》传世。张(1236~1302),字达善,先世居蜀之导江(今四川灌县东)。宋末蜀乱,父张瀛从其外舅出蜀寓浙。一生以教职为业,师从金华王栢,深究朱子之学,吴澄对其学术和文学成就均有很高评价。有《导江文集》,不传。宇文公谅(1292~? ),字子贞,先世蜀之成都人,父挺祖避乱徙吴兴。入元官至国子监丞、江浙儒学提举。卒后门人私谥曰“纯节先生”。有《折桂集》、《观光集》、《辟水集》、《以斋诗稿》、《玉堂漫稿》、《越中行稿》,均不传。程郇(1269~1346),字晋辅,先世居蜀之眉州(今四川眉山),曾祖程公许始出蜀,侨居湖州,前宋遗老文及翁、牟巘等咸器重之。入元历官县尹,晚年以婺源州知州致仕。程郇与牟氏有联姻,其姐嫁牟应龙为妻。著有《柳轩退稿》,不传。谢端(1279~1340),字敬德,号桤斋。先世居蜀之遂宁青石(今四川潼南县北),宋季避兵出蜀居江陵,后移武昌。弱冠与宋本以文学齐名,时号“谢宋”。官至翰林待制、国子司业。卒赠国子祭酒、陈留郡侯,谥文安。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些先世居蜀、宋末避地江南、在江南成长起来的文学家,虽没有在蜀地生活过一天,对蜀地的思念却异常强烈。这种思蜀情结首先表现在他们的署名上,其诗文末尾多自称“蜀虞集”、“蜀牟巘”、“蜀张、“眉山杨椿”等等。其次表现在他们的字号及诗文集的命名上,如虞集自称“青城老樵”,虞堪自称“青城山樵”,牟应龙自号“隆山”;牟巘名其集为《陵阳集》,牟应龙名其集为《隆山集》,邓文原名其集为《巴西集》,张名其集为《导江文集》等等。当然,最强烈、最炽热的表现体现在他们的诗文作品中,如虞集,表现这种蜀地情思的诗歌即有百首之多,前引虞堪、牟巘等人的诗文也都说明了这一点。
迁居江南的蜀籍文学家,如虞集,如牟巘,在元代文坛上可谓熠熠生辉,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元代巴蜀可以称之为文学家的却寥若晨星。光辉于彼而黯淡于此,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处于战乱半个世纪之久的巴蜀地区,终元一代没有出现文学大家,远远落后于汉唐宋各代,战乱对文化事业的摧残程度可想而知。
教育不兴、人才匮乏是蜀地文学不彰的另一个原因。教育复兴的首要条件,是必须具备两类人:师资和学生,即饱学之士和读书种子,而前者尤为重要;财力的准备和官府的支持尚在其次。战争破坏导致蜀地经济凋敝、人口锐减,造成这两类人大量外流,极度匮乏。而当战乱平定之后,蜀人又多不回迁,致使承平时代蜀地教育仍然发展缓慢。明代蜀人杨慎曾经指出:
先君尝言自古蜀之士夫多卜居别乡:李太白寓江陵、山东、池州、庐山而终于采石,老苏欲卜居嵩山,东坡欲买田阳羡,魏野之居陕州,苏易简之居吴门,孙光宪之居荆南,陈尧佐之居嵩县,许奕、许将之居,张孝祥之居于湖,姚勉之居筠州,陈去非之居叶县,毋廷瑞之居大冶,虞允文之居临州,邓文原之居湖州,杨孟载之居姑苏,袁可潜之居笠泽,岂以其险远厌跋涉耶?
杨氏此语,虽不针对元代而发,但对于我们解释元代蜀地文学不彰之原因却提供了很好的启示:即凡出蜀的世家大族、文学之士极少回迁返蜀。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主观上不愿回去,二是客观上难以成行。江南一带经济富裕,文化发达,生存条件优越,这使得已定居江南的蜀地人士不愿迁离返乡;家乡已无田产,失去了生存之根,且道路险远,交通不畅,又使得蜀地人士客观上不具备回迁的条件。人才总是向基础稳固、文化发达、更有发展前途的地方集中,江南地区正是这样的地方。即以杨氏所提到的地名看,大多也都是在江南,可见这并不是元代独有的现象,只不过元代蜀地人才极度缺乏、这一现象更为突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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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